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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损过亿、疯狂裁员,共享充电宝要没电了。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邓双琳
裁员的通知是突然下达的。
春节后的第一周,王欣如往常一样来到公司,正准备梳理一下需要续签的客户资料,HR的一通电话完全搅乱了她的工作计划。
对方在电话里说得很委婉:“公司现在部门有变动,不需要这么多人了,如果不愿意转去合资代理公司,可以自己提离职。”尽管没有直接挑明,但王欣还是听懂了——自己被裁员了,而且没有N+1的赔偿。
王欣所在的KA部门原本有150个人,最后只留下了30个,其余都要面临“被优化”。尽管失业已成定局,公司还是要求王欣他们续签之前的客户。“我们不接受没有赔偿就主动离职,但如果想跟公司耗下去,还是要继续做手头的工作,不然完不成KPI,公司就更加有借口优化你了。”王欣无奈说道。
这家陷在裁员风波中的企业就是曾经共享充电行业的明星公司小电科技。这家企业在创立第二年,即2017年便“刷新”了共享充电宝投资速度:38天内完成3轮融资,累计融资超4.5亿元人民币。金沙江创投主管合伙人朱啸虎更是仅用了半小时就决定投小电科技。
不过,朱啸虎这一次可能赌错了。据《蓝鲸财经》报道,小电科技本次计划裁员2000人,多个部门裁员比例达50%,主要涉及BD(商务拓展)等一线业务人员。对此,小电科技内部对《中国企业家》回应称:“网传爆料消息不属实,实际上我们不仅没有裁员,而且在业务形态上有了新的升级,我们会有部分直营转代理。”
《中国企业家》从多位小电科技内部员工处得知,这次裁员动作正是源于直营转代理模式。
“转合资公司代理模式就是让公司各个城市的管理人员自己投钱去运营一个新公司,原来的直营就不要了,只能被优化。部分小电员工可以选择转进新的合资公司,但新公司签的合同主体不再是小电,提成模式也不一样,不确定转进去具体待遇会有何变化,也不确定拿到的绩效提成是否是真实数据换算出来的。如果不愿意转,就只能自己提离职。”王欣说,“这其实就是变相裁员。很多老员工身上还背负着房贷、车贷,根本耗不起,只能妥协。”
更值得一提的是,小电科技曾在2021年4月30日赴港递交上市申请材料,但目前来看,该上市计划已经搁浅,其在港交所的招股书已经显示为失效状态,若要继续IPO进程,则需要重新排队。
不到一年时间,从冲击上市到深陷裁员泥潭,如坐过山车一般,这家共享充电宝企业尝尽了大起又大落的滋味。实际上,不仅仅是小电科技,共享充电宝行业的几家头部企业,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日子都过得不太平。
怪兽充电作为国内共享充电宝第一股,2021年4月1日上市当天股价收盘为8.54美元/股,截至2022年3月11日美股收盘,怪兽充电股价为0.9美元/股,较发行价下跌超过89%,市值只剩2.24亿美元;而由街电、搜电合并而成的竹芒科技,也因并购发生了裁员。2021年底,原街电市场部员工已被裁撤。
当初入场共享充电宝行业被视作“降维打击”的美团也不再大举进攻。据DoNews报道,2021年7月,美团共享充电宝负责人高程便已离职创业,该部门诸多BD目前已转岗至美团优选,旗下33个自营城市点位被代理商接盘。
共享充电宝整个行业陷入进退两难的泥沼之中。
2014年开始,共享出行行业发生了激烈的补贴大战,一场血雨腥风后,作为最终幸存者,滴滴成功催生了一种流行的商业策略,这种策略在创业市场上被广泛接受,那就是:用金钱换速度和体量。共享充电宝行业亦被资本以这样的方式抬上聚光灯下。
但作为共享经济所剩不多能够活到今天的物种,共享充电宝的发展之路颇值得探究。在创业者和投资人曾经的理想里,这是一门刚需、毛利高、纯赚钱的好生意。但现实总是与理想背道而驰。这门生意门槛太低,几乎没有护城河,只要愿意烧钱,就会不断有新玩家加入这场争夺战,这意味着竞争只会越来越激烈,大家的前途全部都压在“钱途”上。
资本变得更加聪明,这种无意义的烧钱战役已经让市场疲劳。红利期的潮水退去后,这个行业的弊端已暴露无遗:不具备技术壁垒、变现模式单一、重资产高投入、竞品同质化严重。如果继续盲目烧钱,将会变成一场没有赢家的无终止的游戏。
一个企业只要发展够快,就能掩盖足够多的问题,一旦停滞,各种问题都会接踵而至,没有资本源源不断输血,这个行业必然陷入僵局。
2019年之后的盲目扩招,导致地推混战、竞争无序;商家的话语权越来越高,B端的利润越来越薄,C端屡次涨价又得罪消费者,两头不讨好;疫情后,直营模式难以为继,转代理模式又不得不面临裁员;行业科技含量低,新的增长点难以找到,在资本市场上越来越难讲好一个故事,上市遥遥无期。
共享充电宝行业拐进死角。
共享充电宝是否还有未来?相比于未来的故事怎么讲,这个行业目前最亟需做的事情是解决眼前的顽疾,想办法摆脱亏损阴影,降低恶性竞争造成的运营成本。自救,才是2022年共享充电宝行业的关键词。
赚钱越来越难
作为共享充电宝行业唯一一家上市公司,怪兽充电的财报是观察这个行业现状的一个重要窗口。
3月11日,怪兽充电(NASDAQ:EM)公布了截至2021年12月31日的第四季度及全年未经审计财务报告。财报显示,怪兽充电2021年第四季度营业收入8.362亿元人民币,同比-9.71%;净利润为-6848万元人民币,同比-192.13%。
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第三季度,怪兽充电营业收入为9.3亿元人民币,同比+0.6%,净利润为-7944.3万元人民币,同比-173.12%;2021年第二季度,怪兽充电营业收入为9.72亿元人民币,同比+52.85%,净利润为821.2万元人民币,同比-72.57%。利润的不断下滑,成为怪兽充电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
怪兽充电2021年总营业成本为5.57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29.23%;其中,市场、销售和管理费用为30.7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39.48%;研发费用为9388.20万元人民币,同比增长32.34%;2021年净利润为-1.25亿元人民币,同比-265.72%。
怪兽充电2021年总营收虽然创下历史新高的35.59亿元人民币,较2020年增长27.61%,但成本也在不断上升。
从运营数据来看,2021年第四季度怪兽充电的POI(点位)和累计注册用户数持续增长。截至2021年12月31日,怪兽充电在全国共有84.5万个POI,单季新增用户1380万,累计注册用户数达2.869亿,在线共享充电宝数为570万。
由此可见,虽然怪兽充电的POI规模在不断扩大、用户数量也在持续增长,但依然阻止不了利润的持续下滑。
从营收构成来看,2021年全年,怪兽充电共享充电业务实现营收35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27.4%。充电宝销售业务的营收为1.029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32.6%,以广告服务为主的其他业务贡献营收2670万元人民币,同比增长32.2%。
可以看出,怪兽充电营收结构单一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缓解,共享充电业务依然是其最为依赖的营收渠道。
共享充电宝行业盈利越来越难,从小电科技的财务数据中也可见一斑。
根据小电科技2021年递交的港股招股书显示,2018年、2019年、2020年,小电科技的收入分别为4.23亿元人民币、16.36亿元人民币与19.11亿元人民币;2018年、2019年、2020年净利润分别-3608万元人民币、1.37亿元人民币、-1.04亿元人民币。
怪兽财报所反映出的问题,是整个共享充电宝行业都在面临的困境:持续涨价、不断扩张规模、营收呈现增长,但亏损却越来越大。在竞争愈为激烈、疫情反复的影响之下,赚钱这件事,成了共享充电宝企业集体难以达成的目标。
为何会陷入亏损泥沼?
雪崩并非一日之间形成,共享充电宝行业陷入今日的泥泞早有昭示。
2019年之前,这个行业的竞争还没有如今这样混乱,甚至在大多共享经济都一地鸡毛的时候,一些共享充电宝企业已经开始盈利。在当时的业内人士看来,这门生意具备几个核心要素:爆款、小额、刚需,只要战术用对了,回本并不难。
《中国企业家》曾在2019年初采访过几家头部企业的管理层,对方都不约而同地表示,2018年下半年,大家才陆陆续续开始学会算账,并且意识到算账的重要性。当时几家头部共享充电宝企业的财务状况都开始好转,甚至盈利。
时任街电CEO的万里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感叹道:“很庆幸这个行业没有出现大量资本加持的情况,否则模式没跑通就拼命上点位讲故事,这个行业今天就会糟糕很多。”那时的他一定不曾想过,随口的一句感慨竟然一语成谶。
2019年后,大量热钱投进这个行业。企查查显示,2019年,怪兽充电接连拿了两笔融资,B+轮3000万美元,C轮高达5亿元人民币;2021年,怪兽充电IPO前的3月份,又拿了一轮高达2.34亿美元的D轮融资;小电科技也在2020年得到苏宁的战略融资。
怪兽充电融资情况。图源:企查查
资本加持之下,共享充电宝显然不能继续躲在幕后“闷声发财”了,而是开始了更加疯狂的新一轮点位扩张。
共享充电宝行业是公认的门槛低,对于商家来说,放一台街电还是怪兽的机器并没有太大区别,在竞争最白热化的时候,哪家地推腿脚更勤快、嘴皮子更厉害、更擅长撬点位,成了抢夺点位的重要因素。
“所有人都在抢时间,晚一步,这家店铺就被其他品牌抢走了,我们只能撬。”一位共享充电宝的BD向《中国企业家》说。
“商家其实很好撬的,他不管你是什么牌子,多去他那吃几顿饭,多买点东西,和老板混熟了以后,让他撤掉别的机子换上我们的就方便多了。”谈起撬点位,上述BD人员显得相当有经验,“和老板混脸熟是个省钱的法子,就是慢了点。如果抢时间,就跟商家谈分成,只要(分成)比例出的比店里原来摆放的品牌高,老板一般都会答应换掉。正常来说,一台饭店里的机子月盈利能达到上千,老板分到的钱也不少,商家还都挺欢迎我们上门的。”
除了互相撬点位,几家头部企业也不惜提高人员成本,挥动锄头互相挖员工。王欣告诉《中国企业家》,小电从2019年开始便大量招聘地推,底薪给得比较高,借此从各个竞对手里挖自带资源的地推过来。
行业竞争激烈,商家的话语权越来越大。王欣告诉《中国企业家》,前几年只需要30%的分成就可以谈好商户,后来小电、街电、怪兽、来电互相争夺,你开30%我开40%他开50%,甚至慢慢开到了80%、90%的分成比例,竞争越来越畸形。
至于那些紧俏的热门点位,例如酒吧、游乐园,商家更是拥有极高的话语权。《中国企业家》从知情人士处获悉,曾经有商家甚至把几家共享充电宝企业一并叫来,围坐在一个小屋子里,一个个叫进办公室商谈,最后再公布每个人的出价,俨然成了一场小型招标会。
但这些热门的优质点位也不一定赚钱。“比如一个游乐园一天的流水是2000元,一年就是73万元,2019年之前的入场费可能只需要30万一年,但现在光是入场费可能就要70多万,而且还是年付款。”上述BD人员表示。
2020年后,疫情更是给共享充电宝行业带来大量风险。王欣说,疫情加上行业竞争,2021年初分成比例一度开到了前三个月100%、后续90%,完全亏本在做。而入场费模式面临的风险更大,有的商家给完年付款,没两个月就倒闭了,钱也收不回来。而像酒吧、夜店这种场所,疫情来了说关就关,一关至少就要一两个月。如此之下,亏损成了整个行业的常态。
商家柜台放置着共享充电宝。 图源 : 视觉中国
在商家处失去话语权的后果,就是共享充电宝企业的成本一路水涨船高,并且无法从B端获取更高利润。
为了逃离亏损,成本的上涨就必须要转嫁到消费者身上。虽然在铺设点位上抢得头破血流,但在涨价上,几家企业倒是出奇的一致。2019年至今,共享充电宝普遍多次提价,最高时一个热门景区的充电宝价格高达十几元一小时。
但共享充电宝以涨价增加盈利,在消费者心里无疑一种“自杀式行为”,各共享充电宝企业在大众心中的口碑也一落千丈。
同时,行业无节制的涨价也引起了监管部门的关注。2021年6月,市场监管总局价监竞争局会同反垄断局、网监司召开“共享消费”领域行政指导会,怪兽、小电、来电、街电、搜电等共享充电宝品牌经营主体参加。会议严肃指出,目前“共享消费”行业普遍存在定价规则不明确、明码标价不规范等不当行为,要求企业增强合规意识,规范价格行为和竞争行为。
进一步得罪消费者,退一步又被商家“拿捏”,在激烈竞争的裹挟之下,共享充电宝越来越难摆脱“一边扩张、一边涨价、一边亏损”的魔咒了。
如何打破困境?
逃离亏损,成了共享充电宝玩家目前最重要的努力方向。为此,共享充电宝企业做了许多尝试,直营转代理模式正是其一。
共享充电宝行业的商业模式主要有直营模式、服务商模式以及代理商模式三种。在代理模式中,代理商向共享充电宝公司购买机器,后者则提供售后、运维、客服、系统维护与升级等服务,与商家的分成比例全靠代理商自己去谈,收入也直接进到代理商口袋中。
2019年之前,市场上主流的“三电一兽”主要采用的还是直营模式,代理模式较少,而且门槛也比较高。当时主流的市场份额基本被“三电一兽”瓜分,这意味着当时还在生存的其他小品牌只能走曲线来收割剩余的流量,比如全代理模式。
2019年,记者采访过一位小品牌共享充电宝的代理商刘秦。他原本是怪兽充电的BD,后来加入了倍电,他觉得在怪兽是为别人打工,做倍电是给自己打工。因为当时倍电的商业模式就是全代理模式。
刘秦介绍:“那些大品牌都是直营,很少招代理,成为他们的区域代理商门槛很高,手头起码得备几百万的货,相比之下倍电的门槛低多了,只要买10台机器就能成为代理,一台基础的柜机只要950块钱,公司只抽2毛钱利润,剩下的定价你直接和商家去谈。”刘秦自信满满,“投放位置好的话,我们1到3个月就能回本,要是运气好投放到了酒吧,只要两三家就能养活自己了。”
听起来美好,但这种全代理的模式并不适用于长线发展。最初,头部玩家们也尝试过加盟代理制度。这种模式看似快,但背后隐藏着大量弊端。代理的管理难度十分大,除了做假数据、骗补贴等行为,还常常和直营团队抢生意,发展到一定数量,赚到一定的钱后就改行了,后续发展动力不足。
所以当时头部玩家都以直营为主,实在无法深入的五六线城市才依然沿用代理模式。而走全代理模式的倍电等企业在发展过程中也遇到了许多问题,一直没能够走上牌桌与“三电一兽”同台竞争。
疫情后,形势变得更加复杂,重资产的直营模式让大多玩家越来越难以承受。沙利文和头豹研究院联合发布的《2021年上半年中国共享充电宝行业市场格局洞察报告》分析称,后疫情时代,代理模式的竞争优势逐渐突出:以直营模式为主的充电宝企业在疫情期间因为高成本压力导致营收呈下降趋势,而代理模式在这一时期的现金流和成本控制优势凸显使其成为行业内关注的重点,代理模式成为衡量头部玩家的竞争优势之一。
2021年,各大共享充电宝企业都调整了战略,开始开拓代理模式。由于共享充电宝行业业务逐渐由一二线城市向三线及以下城市发展,用于拓展下沉市场和维护中小商户的代理模式成为各玩家的布局重点。
此时不得不再次提起小电。之前,小电科技的直营比例相当重,从其招股书中可以看到,截至2020年12月31日,直营和通过渠道合作伙伴经营的点位占比是93.6%和6.4%;小电科技在2018、2019、2020年的直营业务营收占比分别为87.8%、92.3%、93.6%,呈现逐年上升的趋势。
在这场全行业的战略调整中,小电相对转型较晚,直至2021年下半年才开始重点开展代理模式。但由于此前直营比例太重,转型势必没那么容易。首先面临的就是大量裁员“瘦身”,这一动作让小电的社会风评急转直下。下一步面临的问题则是招商,代理商渠道不易开拓,“直转代”时期掌握代理商资源优势的玩家才更具竞争优势。
但对共享充电宝企业来说,把亏损的风险转移到代理身上并非就一切无虞了。数字经济智库高级研究员胡麒牧告诉《中国企业家》,过往很多品牌都折戟于转代理这一步,因为公司对代理无法直接严格把控,除了服务品质不能保证以外,一旦柜机出现爆炸、起火等事故,对品牌来说将是死亡级别的影响。
“烧钱的路行不通,护城河又不够形成生态,在这个时候转型,关键在于传统业务能不能覆盖转型的成本,同时上市公司还得维持一个相对好的增速给投资者一个交代,这些都是转型的挑战。”胡麒牧说,“如果没有再打造出一个新的第二增长曲线,没有一个健康的商业生态,共享充电宝行业未来的路就很难走。”
行业盈利模式单一是共享充电宝行业出现至今一直存在的未解难题,主业盈利艰难,各平台都开始寻找第二增长曲线。
例如2021年初,怪兽充电推出了白酒品牌“开欢”和系列国潮新品,但销售成绩并不如意;竹芒科技研发推出口罩机、无人零售、AED体外除颤仪一体机等智能硬件产品,未来三年还将打造至少三款智能硬件产品;小电科技则在招股书中透露,计划提供to B数字营销服务,挖掘已合作商户的潜力。
但目前看来,这些第二增长曲线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
胡麒牧表示,共享充电宝这种赛道想象空间很小,最后很可能是两种结果,一种是在其他产品技术的冲击下,这个赛道完全被替代直至消失。另一种则是被大平台收掉,成为大平台为自己整个生态拉新、获取流量的渠道之一,例如哈啰单车之于阿里生态、美团单车之于美团生态,有用途,但并不需要靠这个赛道赚钱。
(文中王欣、刘秦为化名)